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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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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焰

嚎叫聲徹夜不休,腥臭充斥了整座大樓,不斷有人被擡進來,又不斷有人被擡出去,重覆使用的木板上血跡斑斑,擡著木板的衛兵卻渾然不覺,他們似乎從這件事中找到了某種樂趣,臉色是癲狂興奮的神色。

方寰從前也失眠,卻從來不像現在這樣,徹夜徹夜睡不著覺,一閉上眼睛就開始心悸。明明是一片漆黑的房間,他總能在墻面、角落,或者天花板上看到一團又一團的暗紅色痕跡。方寰感覺有什麽東西開始脫軌了,這並不是他想要的事態發展。

啪嗒一聲,墻面上的燈管亮了起來,方寰睜著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,一腳踹開隔間的窄門。他這番動作動靜不小,誰知長椅上的人一動不動,像是半點沒有被打擾,依舊蜷曲著身體背對著門。

方寰對著長椅踹了兩腳,長椅嘎吱作響,許嶼仍是沒有一點動靜。方寰心頭火起,原地轉了兩圈,把角落裏的水壺拎起來,晃了一晃,照著許嶼的臉倒下去。

許嶼的肩膀猛然收縮了一下,眼皮顫動,緩慢地睜開了眼睛。他的臉上盡是水跡,沿著鼻翼淌下去,又繞過耳後,浸濕了衣領。他的手臂動了動,似乎想拂去臉上的水,剛擡起一段距離,又垂落下去。

方寰大感震驚,隨手拍了拍許嶼的臉,“裝什麽死啊你?”

許嶼沒有應聲,眼睛轉了轉,視線落在方寰身上,方寰被他看得發怵,不自覺地往移了一步。

“我生病了。”聲音很輕,方寰險些沒有聽清。

方寰並不相信他這副虛弱的樣子,直接扯住他的衣領,往地上一摜。許嶼全無力氣,像一只破麻袋一樣被扔在了地上,鐵鏈嘩啦啦滑落下來,砸在膝蓋上。

方寰皺著眉頭看了他一會兒,終於伸出手,快速在許嶼的額頭上探了一探,難以置信地收回了手。

“你真的病了?怎麽可能?”

許嶼聽了他的話,提了提嘴角,似乎是想笑,“這段時間太累了,天天和屍體打交道——”

方寰忽而臉色一變,猛然退開一段距離,“你不會是被……”

前幾天收到消息,說是豐城早些年的一種疫病卷土重來,傳染性極強,患者皮膚褶皺發青,渾身高熱,十分虛弱,壽命大幅縮短。該不會……

許嶼自然也聽說了這個消息,他也是在那時才明白,原來所謂的“混沌區有疫病傳播”指的並非戎城的生物實驗,而是豐城。

方寰此時再看許嶼,只覺得他臉色發青,嘴唇幹裂,越看越像是感染了疫病,多半是接觸了某些病變的樣本,弄成了現在這樣。

隔間角落裏有一方小小的盥洗池,方寰火急火燎地沖過去,直接把水管扯出來,對著手臂拼命刷洗,害怕沾上許嶼皮膚上的一星半點。

水流順著手肘淌到地面,在腳邊匯成了一灘水窪,方寰終於冷靜下來,他嫌惡地看一眼依舊躺在地上悄無聲息的許嶼,記起了自己的本來目的,他遠遠地高聲說了一句,“最後一批藥劑也要用完了,還剩十天,沒有再研究的必要,到此為止吧。”

許嶼仍然一動不動,不知道他究竟聽見了沒有。

窗外依舊是黑漆漆的,方寰跨出門檻,忽然感到一陣茫然,這感覺很微妙,許嶼不開口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麽。

走廊盡頭傳來一陣腳步聲,一個衛兵狂奔而來,見到方寰便撲了上來,一臉慌亂惶急,“小方哥!外面來了好多舉著火把的人,把整個街區都圍了起來,他們、他們說,要把我們全部燒死!”

方寰嗤笑一聲,只覺得滑稽,“他們說?他們說頂個屁用!”

“不是啊,”衛兵急得不得了,恨不得立刻把方寰拖出去親眼看看,“你快去看看,外面好多人!”

忽然天邊有火光一閃,衛兵忙不疊拽了一把方寰的胳膊,“那邊燒起來了!”

方寰轉過頭去,看見火焰沖天而起,一片蒙蒙的蒸騰熱氣裏,面目模糊的人群合力推倒了大樓前方的人形雕像,發出陣陣吶喊。雕像轟然倒塌,方垣少尉英俊的面孔頃刻破碎,被民眾踩在了腳底。

方寰心裏重重一墜,手臂胡亂揮動,推開眼前的衛兵,沖了出去。

隔著一道門,外面的紛亂聲音聽不真切,只聽得到亂糟糟的背景音,還有漸漸遠去的腳步聲。

當腳步聲徹底消失,許嶼翻身坐起,眼裏一片清明。

他解開腳腕上的鐵鏈,把方寰書桌上那一沓簇新的資料撕得粉碎,推開門,走了出去。

“許嶼到底在哪裏?”這是霍曼第五遍重覆這個問題。

鄭旦感到十分厭煩,卻又不敢表現出來,只能耐著性子回答:“他是一個很有計劃性的人,無論做什麽都有明確目標,我們按照線索去推測他的路線,很快就能找出他的蹤跡。”

霍曼推著一輛木板車,載著鄭旦,從郊外的農莊走到了略有人跡的城市邊緣,他的手臂酸痛,腳步也萬分沈重,此時看著鄭旦嘴唇翕動,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好似蒼蠅在繞,他手一松,任由木板車歪倒下去。

這是一個坡道,木板車失去支撐,東磕一聲西撞一下地滾了下去,鄭旦也猛然摔在了地上,斷腿砸在路面的碎石之上,痛得他幾乎要失去意識。鄭旦重重地喘了幾口氣,心裏慶幸自己臨行前帶了一些止血的藥物,否則他可能真要沒命了。

霍曼慢吞吞地跟上來,嘆了一聲,“走了這麽遠也沒個結果,你倒好,躺著不動,還要我給你當牛做馬,推著你走。”

鄭旦聞言立刻警覺起來,他顧不得左腿撕裂般的痛楚,當即就要從地上掙紮著站起來,說道:“我自己走,不用推了,我可以自己走。”

只是,他費盡力氣站了起來,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往前邁步。一條腿該怎麽往前走?鄭旦對未來充滿期待,曾經有過無數設想,卻從來沒考慮過這樣的問題。他是天之驕子,是浮塔之上的精英,為什麽,怎麽會變成眼下這種狼狽不堪的模樣?

鄭旦站在原地不動,垮著肩膀垂著頭,神情痛苦。霍曼冷眼看著,忽而上前推了一把,鄭旦身體一晃,再度摔倒在了地上。他並非不能反抗,在霍曼靠近時他就已經察覺了,最不濟也可以反手扯住對方,一起倒下。只不過……徒勞的反抗又有什麽意義呢,霍曼根本不會受到實質性的傷害,依舊陰魂不散地跟著自己,除非……除非有什麽機會徹底除掉他。

鄭旦思緒紛亂,落在旁人眼裏卻成了面目呆滯,雙眼無神。霍曼踢了踢他的膝彎,笑道:“不是自己能走嗎,怎麽不動彈?”

鄭旦毫無形象地趴在滿地塵土裏,無計可施,手臂用力往前匍匐了一截距離,只聽得後面傳來尖利笑聲,竟是把霍曼逗得前仰後合,笑個不停。

就這麽勉強“走”了一段路,霍曼總算是戲耍夠了,再看一眼越來越暗的天色,緊走兩步去了不遠處的廢舊稻田,在草屑裏翻出兩根長短不一的幹癟木棍,扔去了鄭旦的身邊。

有了木棍的支撐,鄭旦終於能直立著邁動步子,總算撿回來點體面。除此之外,他還萌生起新的念頭,木棍雖然算不上趁手的工具,至少要好過赤手空拳,只要霍曼放松警惕,就可以……

只可惜,自從鄭旦拿到木棍,霍曼就刻意和他保持距離,始終落在他身後一米開外,像是早有防備。

如此僵持著過了兩個小時,天邊徹底暗了下來。霍曼甩著手往地上一倒,抱怨道:“煩死了,這麽找什麽時候才是個頭!”

就是現在!鄭旦屏住呼吸,牢牢握住木棍,趁著霍曼閉眼的一瞬間,就要縱身一躍飛撲過去——

突然間,遠處的岔路口火光一閃,霍曼睜開眼睛,鄭旦僵硬地停住了身體,緊接著,一大群舉著火把的人從岔路口湧了出來。

霍曼一驚,下意識閃躲,幹脆藏在了鄭旦身後。鄭旦也被眼前情景驚了一下,自從來到混沌區,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浩大的聲勢。他無暇顧及霍曼,死死盯著那團快速奔跑的人群。

火光如海潮一般包圍了他們,強光之下,依稀能看清人群的神情,無一不是振奮激動、歡欣鼓舞的。火光聚攏過來,又飛快散開,原來這群人只是恰巧路過,他們的目的地和這兩個人毫無關系。

鄭旦遲疑一下,拽住一個落單的人,那人原本滿面笑容,此時突然被人打擾,立刻變得極其不耐煩,“幹什麽!”

“我想問問,現在這麽晚了,你們是要去哪兒啊?”

那人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,左右環顧,向四周宣告,“哎!這裏還有人不知道,怎麽回事啊!”

前面的幾個人聽見聲音,陸陸續續停了下來,一齊盯著鄭旦。

“城裏都傳遍了,你們怎麽會不知道?”

鄭旦啞口無言,不得已,踉蹌著往後移了半步。

好在,那幾人掃一眼鄭旦空蕩蕩的褲腿,便覺得沒了警惕的必要,彼此對望一眼,又露出了神往的目光。

“有人得到了預示,今晚就是方寰的死期,只要徹底燒掉軍士街區,等到明天……明天,一切都變了。”

霍曼又重新靠攏來,狐疑道:“預示?什麽預示?”

鄭旦卻擡手攔住了他,重覆了一遍對方的話,問道:“你是說,方寰現在在……”

“軍士街區!”

鄭旦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許嶼的情形,他站在方寰的身側,居高臨下,眼神漠然。那兩人不像是敵對,而像是同一陣線。既然如此,找到了方寰的蹤跡,也就意味著接近了許嶼。至於別的什麽……燒掉軍士街區……鄭旦並不關心。

這群興致高昂的人群奔跑著穿過了大道,又沖到了江岸之上,江岸水聲潺潺、視野遼闊,對岸的火光照在水影裏,橋邊的樹影也變成了火紅一片。

鄭旦和霍曼悄悄跟在後面,小心翼翼地,路過了岸邊一個破舊的橋洞。

四野一片寂靜,橋洞裏卻傳出了窸窣的聲響,刺耳的、低啞的、砂礫一般的,像是磨刀的聲音。

大概是幻覺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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